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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小平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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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小平安 第4节
      他们先往左边,过了一道影壁,方抵达怡德院,怡德院大门敞着,老太太的大丫鬟在门口相迎,那丫鬟一见平安,眼前很是一亮。
      “老太太,平安姑娘来了。”大丫鬟一边笑着,一边把平安几人往正房带。
      正房迎面是一架百鸟朝凤八开屏风,绕过屏风,多宝阁上花纹繁复,摆着海晏河清玉雕摆件,吉祥如意元宝金塑等,令人目不暇接。
      平安看不过来,她收回目光,专注看眼前的路。
      屋里桌上摆着一架复古博山薰炉,正冒着袅袅烟气,是一股沉沉的香木味,叠着屋里原有的药味,相互交错着。
      平安不由轻抽了下鼻子。
      座上,秦老夫人一头白发梳成髻,戴着全套珍珠头面,穿着一身深紫云霞翟鸟纹长袄,老人家身体向来不太安泰,面容有些瘦削,眉宇隐隐“川”字。
      在父母的示意下,平安喊她:“祖母。”
      老太太眼中深重,在见到平安的一刹,眼底也有些讶异。
      薛瀚笑着说:“母亲,这就是家里二姑娘,平安,可是觉得和小时候,变化也不是很大。”
      秦老夫人伸手,冯夫人牵着平安到她跟前。
      她也牵住平安的手,打谅着平安,说:“变化是不大,但,也大。”
      毕竟十年了,真是长大了。
      秦老夫人问:“孩子,以前的事你记得多少?”
      平安轻轻摇头,记得不多,偶然可能会记起,但大部分时候,是茫然一片空白。
      一旁,薛镐插嘴:“祖母,二妹妹就是什么都不记得了。”
      他信中写了,大家理应都知道的。
      秦老夫人却还是问平安:“你还记得以前什么事?”
      冯夫人:“母亲……”
      秦老夫人瞅了儿媳一眼,冯夫人只好把到嘴边的话咽回去,有点不安地皱眉。
      平安没有察觉到这里面的不寻常,她只看着秦老夫人干瘦的手。
      她的脑海里,蓦地浮现临行的时候,周氏一而再,再而三的叮咛:“平安,不管京城是什么样的,你只记住:有什么就说什么,想什么就说什么。”
      向来常人乍然入了高门,必定是谨慎小心,谨言慎行,周氏却反其道而行,要平安能说尽说。
      盖因平安心思纯然如无瑕之玉,开口的时候却不多,而京城这边并不了解她,她不说话,一旦被误解,便百口莫辩。
      何况,如果作为公府嫡女,畅所欲言反而惹公府不喜,那地儿倒也不如不待着。
      周氏最后还说:“反正你大哥在呢,若是被欺负,就回皖南。”
      张大壮听了,把自己胸脯拍得震天响:“我不会让小妹被欺负的!”
      当时,平安想问,什么样才是欺负。
      是不给饭吃吗?
      只是看着周氏担忧的眼神,她吞下了疑惑。
      而此时,面对秦老夫人的询问,平安眨了眨眼,她眼睛和黑葡萄似的,睫毛又卷又长,像是蝶翼轻然一颤,展翅欲飞。
      ——有什么就说什么。
      她对以前的回忆,最开始就是:“吃树根。”
      想着,她就说了出来。
      这下,别说冯夫人和薛瀚,就是秦老夫人,也都怔住。
      大祁圣祖定下百善孝为先,这种风尚,在京城尤为严重,以至游子在外尚报喜不报忧之风,因为若说了难处,便有让尊长忧怖之嫌疑。
      当年薛瀚外放去西北当官,日日吃一嘴沙子,给秦老夫人的信也不曾诉过苦。
      如今,平安的做法,着实是他们从没想过的,可是这孩子眼神那么干净,没有怨恨,没有刻意。
      她只是回祖母的问话,把还记得的事说出来而已。
      这三个字也说得太简单了,她的语气,没有太大波澜,甚至应当说太寻常,完全不把这件事当做“难处”来谈。
      然而,越是如此,越勾人心酸——这孩子之所以吃过这种苦头,还不是国公府把人弄丢了十年!
      这十年,他们无法想象小平安怎么过来的。
      冯夫人侧身擦擦眼角。
      秦老夫人回过神,轻拍平安的手背,说:“你吃苦了,孩子。”
      平安感觉到,手背被拍了两下。
      ——想什么就说什么。
      她抬起眼眸,目光笔直地看着秦老夫人,这位老奶奶是她的祖母,祖母就是父亲的母亲、娘亲。
      然后,她看着父亲的母亲,道:“祖母也苦。”
      薛瀚和冯夫人皆一惊,平安说错话了!
      老太太今年六十五,已是长寿,曾祖家和老太爷没去之前,她是京中全福人,十足的体面,当年太子妃出嫁,都郑重来请她开脸。
      如今曾祖家和老太爷都仙逝了,老太太除了近年身体愈发不康健,也算颐养天年,得儿孙绕膝尽孝,哪里有苦可言?
      冯夫人怕平安初来乍到,还不懂国公府的情况,这就闯祸了,她一颗心如擂鼓,刚要开口圆场,就听小辈里,一个声音状若烂漫道:
      “二姐姐,祖母哪里苦了?”
      冯夫人面色一黑。
      说话的,正是公府三姑娘,薛常安。
      平安循着声音看去,就看她长得精致好看,穿得也好看。
      事实上,房中所有人,在平安眼里,都好看。
      便听冯夫人说:“平安还小,只是……”
      秦老夫人打断冯夫人的话,她微微眯起浑浊的眼睛,却也问平安:“哪里苦了?”
      房中几人都安静下来,仿佛连博山薰炉燃烧着沉香都听得清了,薛铸、薛静安更是大气不敢出,冯夫人还想说什么,被薛瀚拦了一下。
      所有人都看着平安。
      平安垂眼,想了想。
      少女和小时候长得很像,眉宇长开后,骨骼也不落后,从小仙童成仙女儿了,那眉宇间一抹淡然,是天然的脱俗,眼眸越干净,却也像看透的越多。
      她微微抬起眼眸,咬字慢吞吞的,好像吐泡泡的小金鱼,一口咕噜一个:
      “药苦。”
      她吃过药,她知道,吃药好苦的。
      一刹,秦老夫人笑了出来。
      第4章
      年轻的时候,秦老夫人就不太爱笑,这几年更甚,便是念了佛法,小辈中也没有不怕她的。
      因此,她唇角弧度不大,鼻间吃的一声,眉间的褶皱微微松开,少见地带了点慈和。
      冯夫人呆住,薛瀚率先反应过来,也跟着笑了起来:“原来平安是嗅到了药味,这孩子是个有灵性的。”
      秦老夫人竟也点了下头。
      见母亲不是责怪平安,好似还有些满意,冯夫人心里的大石头终于放下了,又听秦老夫人又说:“既然平安回来了,就得常与别家走动。”
      这回,冯夫人既欣喜又是激动,她原以为挑剔如老太太,会把平安拘在家几个月,先教好各种礼仪规矩,再带出去。
      冯夫人忙说:“我知道的,母亲,明天,不,后天就开个洗尘宴如何?”
      秦老夫人:“你决定。”
      这时,老夫人房中的大丫鬟打帘儿入门:“老太太,药好了。”
      薛铸上前一步,说:“祖母,孙儿侍奉祖母用药。”
      秦老夫人哪里不知,子孙辈在她跟前没有个自在的,她本也没让他们久留的意思,茶都没上。
      她看了眼平安,摆摆手,打发他们几人:“行了,我该休息了,平安刚回来,你们都去你们母亲房中,再好好认认。”
      冯夫人露出一个笑容:“是,母亲。”
      …
      子孙离去后,怡德院又恢复了一贯的清冷。
      大丫鬟雪芝端着药走来,用调羹搅了搅,服侍着秦老夫人吃完一碗药。
      秦老夫人方问雪芝:“你觉得怎么样?”
      雪芝想了一下,说:“从前我带过二姑娘玩耍,方才见着二姑娘,既吓一跳,又高兴,她竟与从前生得差不离,一样的俊俏。”
      秦老夫人低低说:“也与从前一般,不怕我。”
      年纪越大,时间分隔的棱角也就越钝,十年前的事,与去年的事,好似没什么太大区别。
      当时一团雪人般的小平安,曾经抓着她的袖子,也不管她冷着一张脸,直到被奶嬷嬷匆匆抱走,也一直盯着她。
      好像要和秦老夫人玩一样。
      只是,当年平安不怕她,是还小,如今平安不怕她,是初来乍到。
      永国公府大,从前老二、老三还没分家,家中乱,旁支也远没有如今简单,秦老夫人作为长房宗妇,生生捱到近五十,才卸下担子,全权交给媳妇冯氏。
      管过头了,别说孙辈都不敢亲近她,就是薛瀚,冯氏,一样畏她。
      就说方才,她多问平安几句,所有人就安静如鹌鹑,冯氏更是以为她要做什么似的,又急又担心。
      只是,她确实也带了几分故意,去试探平安,在这京中,可比不得皖南,尤其平安还有一桩婚事。
      而这孩子的回答,倒也有趣。
      人人羡她长寿好命,富贵无数,安享天年,可如今,到底药汤不离身,才吊着这口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