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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见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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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见月 第157节
      李朔扶着江呈星,一边柔声与她致歉一边揽她同上步辇,殿外匍身的人嘴角扬起一点笑意,须臾更盛了些,是察觉一道目光盯在他身上。低垂的视线里看见官袍纹络,这是南燕太尉的衣袍。
      他并无惧色,只待孙敬出来,遂从容起身,随在他身侧,同太尉擦肩。
      “先生好计谋,这厢后宫太后不做主,皇后亦去了,吾儿可松口气。”已经出了宫门,马车内,孙敬愈发赞赏这个当年在汶山郡向自己乞求一口饭后,感恩报恩的谋士。
      先是两次救他于为难之际,后来入他座下,更显惊人谋略,居然能压得钟离筠喘不过气。那一碗饭委实太值。
      “就是可惜,陛下没有扶吾儿为后,便宜了那个魏国妇人。”孙敬多少有些失望。
      车中人却笑笑,摆摆手示意换个思路想。
      见对方蹙眉,遂吐出两字,“平衡。”
      孙敬闻言瞬间明了,不由抚掌大赞。
      外朝钟离筠经营多年,自不可能一朝失势;内廷亦有太后在,与其让他家贵妃登上后位彻底成为钟离筠和太后的眼中钉,肉中刺,不如如今模样,小惩大诫王皇后,提拔淑妃替贵妃挡一挡箭矢。左右一个没有母族支持的外来妇人,空有位份不足畏惧。
      “我已经同陛下荐了先生,不日您的任命便下来了,按先生意思,乃五品尚书侍郎,掌文书起草,可随侍御前。”
      对方闻言,赶紧拱手道谢。
      孙敬满意扶起他,如此他便在陛下身边钉入了自己的一颗棋子。陛下自然也愿意的,这样好用且可以复活棋局的棋子,实属难得。
      *
      李朔不仅愿意,且十分满意。
      这日清正殿诸臣侍者退去,就剩了在一旁值守的新任尚书侍郎岳汀。
      “岳大人用茶。”李朔走下丹陛,来到岳汀案前,抽走他抄录文书的笔,递给他一盏茶。
      岳汀匆忙起身,跪首谢恩。
      “起来,莫要虚礼。”李朔就这般隔案席地而坐,毫无姿态的仰躺在殿中金砖山,翘着二郎腿,回忆数日前的事,“还是先生妙招,朕本想直接提孙贵妃为皇后的,毕竟孙敬这两年很是不错。这会细想,老东西也就那副能耐,真有能耐的是先生。就该这样,两个老匹夫,哪个朕也不能给他们整个的甜枣,也不能真扇疼了他们。慢慢磨,朕有的功夫!”
      前头夜半盗药一案,原是岳汀献计。
      当日动手的是他,后来藏身在李朔殿中。而从王皇后处搜来的东西,根本就是禁军搜查时带去的。
      “耗死他们,再耗死那魏国的女帝……”李朔爬起身凑来岳汀案前,“闻先生也曾游历天下,不知是否见过那女帝,小小女子压得朕难以喘息,合该老天收她!”
      一案之隔,新任尚书郎掩在袖中的手不动声色握了握拳,面上容色和煦,摇首,吐出一个“不”字。
      许是论及江见月,李朔便响起江呈星,不由嗤笑道,“还别说,许是手足,淑妃倒是有几分伶俐样,前头我只当她也是个草包美人,不想关键时刻脑子挺好使。”
      “抬她位份牵制贵妃,先生真高!”李朔瞧着面前人,顿了顿道,“但是朕不喜欢背主的人。”
      却见对面男人摇首,持笔郑重书写。
      李朔观毕,舒心大笑。
      书简落字,“臣非背主,乃择强者尔。”
      作者有话要说:
      还有个转场,明天吧。
      第102章
      清正殿中, 君臣闲聊正欢。
      李朔回味着“强者”二字,眉眼渐渐寡淡下来。今岁他二十又八,不是十八,恭维还是真心,尚能识出几分的。
      学成文武艺的人要追随强者,何不去魏国,追随那威加海内的女帝!
      他在钟离筠处看过面前人的背景卷宗, 乃十余年前女帝御驾亲征东齐, 荆州沦陷之时逃来南燕的。
      当属原东齐的子民。
      乱世之中,良禽择木而栖。莫说东齐人效忠南燕皇帝, 便是南燕属臣被魏国君主招揽, 魏国子民投身东齐之中, 都是再正常不过的事。
      又说是孙敬一饭之恩,机缘巧合, 如此成了他南燕尚书令的座上宾。最后方攀更高枝入他座下。
      然李朔还是觉得理由不够说服他。
      他本与臣子隔案对桌,这会将对面恭敬低首的人看得久些,忽就伸手扼住他脖颈。于是一张带着面具的面庞便被迫抬起。
      面具后的容颜,曾在前两年钟离筠的宴会上示众过。
      据说那日乃钟离筠特意给此人设的宴, 堂而皇之挖孙敬墙角。很多人都是这般认为, 然唯有内里为数不多的清楚, 是南燕朝中君臣间久违的团结,为的是试一试此人是否乃假死逃生的魏国丞相苏沉璧。
      是故,孙敬带他赴宴,钟离筠亲来敬酒,道是, “诚者,当以真容示人;才者, 看心不看皮。”
      于是,岳汀饮酒毕,卸下面具。
      于是,所有人都看见一张面庞上,原也是冠玉般的底子。但如今从额头到眼角,从两颊到耳畔,皆是坑坑洼洼的斑痕,或鼓或凹一个个指甲大小的坑洞,不似刀伤,当是皮肉生而长出。
      钟离筠盯着看了许久,明明有几分抱素楼中师弟的气宇,但却没有半分他的模样。便只得礼敬关怀,当下请医官诊治。
      医官查验再三,虽不是十拿九稳,却也有七八分判定,可排除后天刀斧砍之,火铁燎化,应是生来如此。
      而正值四下静默之时,其人捂喉急咳,喷出血来。乃他喉咙有疾,无法饮酒,前头被迫饮下一盏酒,刺激喉间生痛,方呈此态。
      亦是那日起,孙敬彻底和钟离筠对立而处。因为回去路上,岳汀以手上残血在掌心书,“彼不得吾,毁之。”
      钟离筠得不到他,便也不许孙敬得之。
      孙敬悟,切齿阖目,后尊敬拱手与他致歉。
      然钟离筠给此人排除了魏国丞相之嫌,却依旧无法证明他的忠诚。
      对君主的忠诚。
      “朕要一个更合理的理由。”李朔松开手,两个黄门持白绫而上,缠住臣子喉咙,就要左右拉之。
      寻常人都受不住的绞杀刑罚,片刻窒息而亡。何论本就喉咙受损,不曾好透的人。
      被束缚的男人原比李朔想象的更虚弱,片刻前为他指尖施力一箍,喉间已受刺激,阵阵咳嗽接连而来,刺痛里头结疤的腐肉,这会一口血已经吐在白绫上。
      触目惊心。
      李朔抬了抬手指,黄门领会各自用了一点力。吐血的男人便连持笔的力气都散尽,笔从手中落,墨渍在竹简晕开。眉眼半阖间两鬓生汗,欲咳未咳里血沫在唇齿间零星溢出,他张口喃喃但发不出声响,只得以指在案上回话。
      一字尔:药。
      李朔蹙眉,挥手示意松开,转来人侧扶住他,“何意?说清楚。”
      “……臣、需药。”男人片刻前红胀的面庞转眼虚白一片,眼前模糊虚晃。指过面具,又指喉咙,撑着口气解释,“根基损,元气散、散……臣要药。孙、孙处不可得……”
      李朔愣了一会,一把松开他,哈哈笑出声来。
      这就对了。
      这才对嘛!
      他有神药,捏着他人命脉。
      名扬天下的女帝需要,麒麟之才的谋士也需要。
      活命,才最重要。
      人生而贪生,这才是对的。
      他当即传来医官,给岳汀医治。
      医官证明岳汀所言非虚,确实一副身子多番受损,以北麦沙斛固本培元再好不过。
      “先生如何不直说所求,白的累朕疑您,让你我君臣情意徒增误会。”李朔当下便让医官送药而来,亲自端于臣下面前。
      缓过劲的男人看着那盏汤药,闻医官给天子回话,“这处乃足足半瓶的药量。”
      “先生!”李朔唤他。
      男人还在看那药。
      “前头是朕的不是。”李朔将汤药推过。
      “不、乃臣无需这般、多……”岳汀看着那盏唾手可得的药,眼前浮现她的模样,到底理智回拢谢恩一饮而尽。
      “今日汤药补朕前头的莽撞。”李朔扶起他,“按太医令说言,太医署中有以北麦沙斛制作现成的丸药,往后朕每月赐卿一枚。”
      他喘息跪首,“臣、效犬马之劳,九死不悔。”
      君臣如此交心。
      这日李朔没有急着谴退岳汀,只留他许久。岳汀遂在休息片刻后继续为君谋虑,可谓万分周到。
      因前头天子论起新抬位份的淑妃,他便随他话接去,吐出“监察”二字。
      李朔不似孙敬接触时间长,一时难以追上他的思维。持笔送入他手中,让他写明白意思。
      岳汀从命,认真书写。
      乃是说,要派人看着淑妃,毕竟非我族类,其心难测。他还细心的指出,在宫中尚且无妨,她孤身无人接触。若是离宫外出,还是防备地好。又道陛下如今言她聪敏,万一她在前头事宜中得了启发,真盗药送出去,岂不是延了那女帝性命,毁了陛下愿望。
      李朔一字一句阅之,不由两眼放光,频频颔首,“幸得先生提醒。”
      话落,却又是一副阴鸷神色。
      因为前日江呈星才同他提起,“为宽母后心扉,妾想每月初一前往城郊的白云观诵经祈福,如此也是陛下的孝心。”
      白云观乃南燕国寺,就在都城以东,可当日往返,很是便利。彼时江呈星如此提出,李朔自然恩准。
      这会细想,难不成是早有图谋?
      岳汀识趣地垂首敛目,不观君面,殿中短暂的沉默中沉沉呼吸声愈发明显,是君主隐忍的愤怒。
      片刻散开,闻他道,“先生如今在御前行走,那日后逢初一便由您代朕陪淑妃前往,保护淑妃安全。”
      岳汀拱了拱手,落笔,“臣力弱,恐分身乏术。可谴禁军首领与臣一道,如此可相互照应。”
      李朔观之,很是满意。
      岳汀领旨,晌午散值后退出清正殿,离开皇宫。
      *
      他如今依旧居住在孙敬的尚书府中,孙敬视他为自己人,是送去天子身侧的棋子。天子视他为耳目,反手用来监视孙敬。
      而他回来尚书府,经过太尉府,马车中撩帘,不由多看了一眼。是在这南燕数年里,双眸中难得升起温度的时候。
      脑海中一闪而过,乃少年时代长安城西郊赛马场上扬鞭跃马的景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