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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臣要善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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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56章
      死在宫里,尸首都找不见,谁又能给他立碑?!
      话一出口,看见沈厌卿神色变动,他就知道自己上了套了。
      但他确然需要这个问题的答案——
      沈厌卿忽然收起了一切哀戚的表情,神色一敛,嘴角竟微微勾起来:
      “为兄为他立的。”
      “虽只埋了个头进去,可总比衣冠冢要好。”
      “师弟想去?”
      ……
      “帝师,他果然会守诺么?三天后再来?”
      “万一我们前脚走了,后脚他卷铺盖跑了怎么办?
      沈厌卿按了按眉心提神,和蔼道:
      “有你们看着,他就是会飞,也逃不出去呀。”
      他知道二十二会把刚才的事都报回宫中,也不打算自不量力去拦,干脆就不提了。
      人只是他向姜孚借的,总还要还,怎么能多插手呢?
      二十二蹙起眉,有些扭捏:
      “可我听说……”
      听说帝师那一辈的各个都是尖子,手段心眼都多,她还真不知道,万一姚伏咋呼起来,能不能控制得住。
      帝师呀帝师,你有所不知,近来人手紧……
      沈厌卿却依然毫无担忧之色,只转过头,在车身动起来之前,隔帘望向银铺门面的方向。
      若他的目光能穿过那一道道帘,穿过升腾的烟火,一直望到最深处——
      那他就能看见——
      姚伏锁过了门,挑开墙上一道隐蔽小帘;
      帘后有暗格,本该是积灰的地方,却擦的很干净。
      正中一只香炉,一道牌位。
      香炉里,积着厚厚的灰,插着最好的香;
      牌位竟是银制的,十分雪亮,不见任何污黑,就像是岁月无法在其上留下任何痕迹。
      边缘以银丝嵌成数十瑞兽形状,又作云雾,如同极乐世界。
      中心小心镌着几个字,笔迹工整死板:
      “先兄明公讳仪之位”
      “师弟姚伏泣立”
      ……
      沈厌卿合上眼,背后靠着软垫养神。
      “无需担心,他不会走。”
      第48章
      天是墨黑的, 水也是墨黑的。
      沈厌卿跪坐在船上,细雨朦朦落下。
      水雾织成了又稠又密的网,在面上笼着, 令他呼吸都十分困难。
      船身摇曳,水波轻荡。
      在无边无际的海面上, 这无蓬的小船就像是一片枯叶。
      船头撑桨的人影高而挺拔, 看起来好熟悉。
      沈厌卿揉了揉眼, 用力吸了一口气。
      “师兄。”
      他唤道。
      这两个字太多年不曾对人用过,吐出来都有些锈了。
      对方并不回头,只认真划着船, 水声一桨一桨地响着。
      船下的水暗沉得几近粘稠,呜咽着滚起些浪花。
      “我们要去哪?”
      沈厌卿四周看看,语调轻快得不像是面对着已死之人。
      “道、不、行。”
      “乘桴、浮于海……”
      撑桨人低沉地,一字一句地吟唱着。
      这声音又年轻又苍老,好像破开了旧日的尘土, 穿梭而来;
      如翠鸟,如海燕,尖声哭了三千个甲子,将世间的石子都拾尽了,只好呕出心头血来填。
      下一刻,那人的头忽然从颈子上落下来。
      扑落落,骨碌碌,滚了一路的红。
      最后停在沈厌卿面前。
      双目阖着, 依旧一个字也不答他, 一眼也不看他。
      沈厌卿把那颗头捧起来, 抱进怀中。
      又站起来,从无头尸首手中接过桨。
      那尸首没了支撑, 侧身倒下,落入海里。
      水花溅了沈厌卿半身,可他避也不避。
      他又想了想,把臂弯中的头颅拎起来,顺着同一个方向丢了下去。
      身与头,本就该葬在一处的。
      做完了这些,他身心都轻飘飘的,轻快得好像要浮到空中去。
      他的衣服上沾了血,又结起盐晶,絮絮的,静静的。
      天看起来不会晴了。
      依然叫乌云遮着,依然下着雨,依然不见分毫月光。
      此间天地,只剩下桨声。
      ……
      “二大人,您别让我们为难,车马本就不能进宫,此时更得验过……”
      “小声些!吵醒了人有你受的!”
      “查什么查,早上出去的时候不是看过牌子了么?偏你多事——”
      沈厌卿睁开眼,模模糊糊看见二十二正抠着窗框,伸头出去和人吵架。
      又怕声高吵醒他,压着嗓子,低低往外挤着字,怪辛苦的。
      他摸起面纱帷帽,一一戴上,扣了两下马车侧壁。
      “咚咚”两声。
      二十二登时转过头来,兔子似的:
      “您醒啦!怪我怪我,我该消停些的!”
      她又斜着眼,瞪窗外那人:
      “也怪你!到底把人吵醒了,回去告你的状!”
      那宫门守卫见状也连连求饶,一个看门儿的,哪禁得起御前暗卫这一状呢?
      沈厌卿笑了笑,自行开了门下车去——外面已铺好垫脚的台阶了——朝守卫亮一亮腰牌,自进去了。
      二十二匆匆跟上。
      进了宫门,走出许多步远,沈厌卿才带着笑意道:
      “他也是本分办事,何苦为难他?”
      “我也是,竟不小心睡过去了,耽误你的事。”
      “下次若再有……直接叫醒我就好。”
      他本想说下次不会了,又想到他眼下身体这幅样子,以后类似的情况恐怕也只会越来越多。
      唉,左右是姜孚的人,说话明白些也无妨。
      二十二紧紧皱起眉——说来也好笑,她本是两道圆圆的眉毛,竟也能像长眉似的绞在一块儿:
      “我担心您!”
      “这几天连着折腾,您一刻也没好好儿歇过;”
      “好不容易闭一会眼睛,睡的也不安稳……”
      “方才在车上,您又梦到不好的事了吧?”
      沈厌卿神色微动,二十二条件反射般道:
      “我只问问!”
      “您不愿说就不说,绝没有盘问您的意思!”
      沈厌卿转过弯,抄了往披香苑的近道儿,一副丝毫没把这事儿放在心上的样子。
      “梦见惠王的旧部明子礼了。”
      “见了姚伏,这也是难免的事。”
      他不隐瞒,也不心虚。
      一说出来,就觉得轻松了许多。
      他是曾与这位师兄关系好些,可他分得清轻重缓急。
      如今的境况,一点儿也不许他有私心——再者,这有什么好藏的呢?
      他看看二十二。
      这是他与姜孚间的传声筒。
      虽看起来活泼天真,可能做到这个位置,就一定有过人之处。
      虽恭敬奉他一句帝师,可眼睛始终精细看着他的一言一行,转过头去就记录成册,事无巨细,一页页呈到御案上去。
      姜孚素来喜欢仔细做事,一丁点儿缺漏也不许有。
      他也喜欢。
      某种程度上,也算是一种一脉同承。
      披香苑的门可不再审他们了,一路进去顺顺当当。
      丰荷沛莲又适时奉上温热茶水及新鲜点心,宁蕖上下打对,忙来忙去。
      自从见了二十二在仁王府露的那一手,他就对这小姑娘有了十成十的敬畏小心;
      再加上这两天都是她在跟着沈大人,宁蕖这个被指派的反而没事做了,一时间又惶恐起来。
      二十二却只管把人送到,别的招呼客套都不理会,拧身就要走。
      沈厌卿叫住她:
      “劳你回去问问,陛下什么时候有闲?”
      二十二惊喜睁眼:
      “您想见主上?”
      “我回去就说!您且等着——”
      无需她打什么保票,凭她对主上的了解,只一句话,御书房的架梁都能自己飞过来。
      她知道她被遣过来跟着帝师,不光是为了做事,也是师生二人间关系的一个过渡。
      当面不肯说的话,她来传;
      背地里仍不敢说的话,她自会看出来,照样传了。
      嘻嘻。
      她自有分寸。
      沈厌卿经这一问,第一反应是答些臣子仰望君恩之类的话,不想却哽住了,半天没作答。
      他想见姜孚么?
      经过了这两日,这么多的变动,他以为……
      或是,这七年过来,他以为……
      他是想把那个诺补上,至少将欠的还清,他向来不愿意让债过夜。
      ——是么?
      还是说——
      即使他自己揭穿了蜉蝣卿的身份,坦白了这些年的欺瞒,撞破了姜孚对他背德的心意,尝到了这些年荒唐的苦果;
      他也仍然、依然、还是、想要见到姜孚?
      以什么身份呢?
      师长?臣子?奴仆?亦或是……?
      他心里乱,心声嘈杂的很,辩不明,听不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