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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玉门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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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57章
      将军府的朱漆大门在身后重重合上,时岁踉跄着穿过空荡的回廊。
      他猛然栽倒在床榻上,锦被间还残留着那人惯用的白芷香。这气息让他有一瞬间的恍惚,仿佛下一刻就会有人从身后环住他,用带着薄茧的指尖抚平他紧蹙的眉间。
      可此刻只有他自己。
      手指不受控制地颤抖着,像秋风中垂死的蝶。他想攥住什么,却连被角都抓不牢。
      耳鸣又开始了。那种尖锐的嗡鸣将外界的声音都隔绝在外。唯独心跳声清晰得可怕,一下下撞击着鼓膜,仿佛要破体而出。
      他早该知道的。
      苏涣在骗他。
      这个认知比窗外的寒风更凛冽。
      那位丞相大人演得太好,连眼尾的悲悯都恰到好处,可当他提及“沈将军也快凯旋”时,拇指却不自觉地摩挲着食指。
      太过熟悉了。
      苏涣的一个动作,时岁便能判断出这句话里掺了几分假意。
      他带来的那封信笺已经被时岁翻来覆去的看了数遍,又确实是沈清让亲笔没错。
      “别吵了……”
      他抬手捂住耳朵。
      可那声音仍在,混着血液奔流的轰鸣,像是千万人在他脑中嘶吼。
      太吵了。
      这世间的一切。
      都太吵了。
      除夕宫宴,时岁早早的便结束了今日政事。
      窗外是浓稠的夜色,积雪未消。
      他倚在榻边,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案几上那封旧信,一遍又一遍,仿佛能从早已干涸的墨迹里,再榨出半分沈清让的消息。
      今夜便是揭晓答案的时刻了。
      沈清让会不会回来?
      会不会如约踏入这宫门?
      亦或是……永远失约?
      只要过了子时,看一眼那武将首席的席位,便知道了。
      时岁今日特意换回了从前的装束,一袭殷红华服艳如血,腰间金链垂落,随着动作轻响。
      镜中人眉眼凌厉,再不是沈清让离京前那副模样。
      等沈清让回来,若瞧见他穿得像个影子似的,算什么样子?
      时岁垂眸,唇角扯出一抹极淡的冷笑。
      他忽地想起去年今日,沈清让就坐在他对面,眉目含笑,咬开他亲手包的饺子。
      封陵旧俗,除夕夜系红绸。
      旧岁有情人,新岁不分离。
      可为何他系了红绸,沈清让还是不见了?
      “王爷,时辰到了。”
      侍从在门外低声通传,打断了他的思绪。
      时岁深吸一口气,袖中手指缓缓收拢,指甲深深嵌入掌心。
      “走吧。”
      长廊宫灯如血,映得他衣袍愈发艳烈。
      两侧宫人伏跪,无人敢抬头直视。
      自摄政后,这位主子身上的戾气一日重过一日,如今连那副昳丽皮相都遮不住骨子里的杀伐气。
      宴厅已近在眼前。
      隔着屏风,依稀可见百官身影。
      时岁脚步微顿,目光直刺向武将首席……
      案几后,空空荡荡。
      玉盏摆放齐整,连箸尖都朝着规整的方位,仿佛在等待一个永远不会归来的主人。
      他定定望着那个空荡荡的席位,耳畔嗡鸣骤起。百官朝贺声、乐师调弦声、甚至自己腰间金链的震颤声,都在这一刻被抽离得干干净净。
      无妨。
      时岁慢慢眨了下干涩的眼,喉间漫上铁锈味。
      还有三个时辰。
      他可以等。
      苏涣因着安排太医令在偏殿随侍,迟了半刻才入席。
      甫一踏入殿中,他的目光便落在了龙椅上那人身上。
      时岁正支着下颌,一瞬不瞬地望着殿中舞姬。朱红广袖垂落,露出他嶙峋的腕骨,上面还有触目惊心的伤痕。
      眼神空得骇人。
      苏涣指节发僵。
      他早命人在时岁案前每道菜肴都掺了安神的药,连酒盏边缘都抹了薄薄一层。
      太医令再三告诫,摄政王如今脉象悬若游丝,稍受刺激便会……
      可此刻那些精致菜肴分毫未动。
      时岁只是坐着,像尊被抽走魂魄的玉雕。
      任满殿笙歌绕梁,任腰间金链随着乐声轻颤,任舞姬水袖几次险些拂到他案前。
      时岁连睫毛都未颤动一下。
      苏涣缓缓落座,指尖抵着眉心闭了闭眼。
      他忽然意识到自己担心的方向错了。
      该怕的从来不是时岁会做什么。
      而是他什么都不做。
      若他能摔了这满殿琉璃金盏,砸了那空置的席位,哪怕提剑抵着自己咽喉质问沈清让的下落……
      都好过现在这般,将滔天痛楚生生咽下。
      这般熬着……
      迟早要将这副身子熬成一副空壳。
      第51章
      觥筹交错间, 殿内大臣眼观鼻鼻观心,谁也不敢多说一句话,都把自己给埋成了鹌鹑。
      苏涣攥着酒杯的手紧了又松。
      “相爷。”
      身后侍女借着斟酒的姿势俯身:“南疆有消息了。”
      苏涣悄然离席,临行前眼神示意侍女盯紧摄政王。
      偏殿内, 跪候的暗卫尚未抱拳, 苏涣已一把攥住他肩头衣衫:“人呢?!”
      “禀相爷。”暗卫喉结滚动, “两日前沈将军已回大营, 现已……”
      “可还健全?”苏涣指节发白,生生掐断了后半句禀报。
      “左肩箭伤尚未愈合, 其余无碍。”
      “好……好!”苏涣突然松开手。
      他几乎要笑出声来,连月来来压在心口的巨石轰然裂开。
      好啊……
      那盏快要熬干的灯,终于等到了添油的人。
      苏涣踏回肴华殿时,眉梢还凝着三分未散的喜色。他抬眸望向主位……
      笑意骤然僵在唇边。
      案几前空空荡荡, 只余未动分毫的满桌佳肴。
      “人呢?!”
      殿外传来**倒地的闷响。
      苏涣疾步冲出, 宫毯上横卧着昏迷的婢女。
      夜风卷着碎雪灌入长廊,远处宫门正在缓缓合拢,最后一丝殷红衣角消失在缝隙之间……
      时岁不想等了。
      他等过太多次了。
      刺史府后院,封陵城郊,建州到玉门关……
      每一次,那个人都让他等得心口发疼。
      第六次了……
      果然还是等不到。
      子时的更漏声遥遥传来,距离新年只剩最后半个时辰。
      时岁漫无目的地在长街上游荡, 王府的灯笼太亮, 将军府的朱门太刺眼,就连常去的那间茶楼都飘着令人作呕的爆竹香。
      最后他在百雀楼前驻足。
      一年前的沈清让就是在这里, 用那双惯握长枪的手,为他弹了一曲《秋风词》。
      房间还是那个房间。
      自那夜后,时岁便封了这间雅阁, 不许任何人踏入半步。
      此刻,他掀起衣袍端坐琴前。
      他不会弹琴。
      但他知道,琴弦能杀人。
      这是时岁想了很久的死法。
      用琴弦割腕,让血慢慢流尽。
      他在赌。
      赌沈清让能否在最后半个时辰内找到他。
      若能,他便活。
      若不能……
      他便用这最痛苦的方式,让将军也尝尝,等待的滋味。
      反正这世间早已安排妥当。
      新政的诏令已传遍九州,苏涣已可代天子批红,龙椅上那个病秧子驾崩不过早晚之事。
      至于他自己?
      一个弑君摄政的疯子,活着是史书里的乱臣贼子,死了倒能成全忠义美名。横竖都是要下十八层地狱的,不如让这具身子再最后派些用场。
      多讽刺啊。
      他铺好了万里江山,却铺不到将军归家的路。
      沈清让是听闻暗卫急报后连夜兼程赶回的。
      渡军峡的埋伏来得突然,箭雨倾泻而下。
      苏涣带人搜寻峡谷时,他昏迷在溶洞深处,高烧中仍无意识的攥紧着时岁给他的玉佩。
      从渡军峡的尸山血海到玉门关的军营,他走了整整三个月。肩伤反复溃烂,沿途的朔风像钝刀刮骨。可每当意识模糊时,他总想着京中还有个小狐狸等自己回去娶他。
      腊月二十八抵达玉门关那夜,营帐外风雪呼啸。
      除夕之约像根刺扎在心头。
      两天两夜八百里急驰,他得赶在子时前回去。
      那个娇气包啊……最记仇了。
      沈清让纵马冲入城门时,正撞上满街奔走的金羽卫。火把将夜色烧得通红,为首的都统认出来人,险些跌落马背:“将、将军?!”
      “出什么事了?”他一把攥住缰绳,战马立起。
      都统声音发颤:“王爷宫宴中途离席……末将已搜遍了王府和将军府……”
      不知怎的……
      沈清让想到了百雀楼。
      时岁轻佻的勾着他的尾指跟他说:“陪我睡一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