飞蛾扑火
杜元春也跟着来了,外面罩一件樱粉色竹子花的褙子,里头穿了一件白色绣红牡丹的齐胸长裙,齐胸长裙便是将裙带系在胸线以上,如此,即便她已怀孕四个多月,也无人能看出。
而她又在秋恒院受了两个月的苦日子,这身子和脸不仅没有长胖,反而较之之前清瘦了些。
忍冬,是她和关青岳联系的一个关键人物,自从知道忍冬被凤移花察觉之后,她就弃用了这条线,可她迫切的需要和表哥见上一面,她依旧不想放弃保住肚子里这个孩子的机会,他也许是一个孽种,可也是一条活生生的命,是她的骨血。
而凤移花,既然他能忍受得了她的背叛,为何就不能容下这一个小小的孩子。更何况,他恨岳表哥,若想扳倒他,就更需要这个孩子捏在手里做把柄。
她反复的想了许久,越想越觉得保住孩子的可能性很大,而这事的突破口还在岳表哥身上,她需要岳表哥向大爷暂时的服个软,无论将来他们男人斗的怎样,至少她得保住孩子。
大爷已是不会碰她,更不会让她继续和岳表哥有牵扯,所以,这极有可能是她最后的一个孩子,她怎能放弃。
正在她一筹莫展时,她想到了清明踏青,想到了自己被放出来的可能,她清楚的记得,老太太和她的祖母在年少时有些姐妹情,果然,在清明节的这日下午她自由了,就在她洗去一身污秽之后,她在自己的首饰盒里看见了一张纸条,上面的字迹是岳表哥的,要约她踏青时相见。
她不是没有怀疑过这是凤移花布的一个局,目的是要当场抓,奸,毁了她和岳表哥,可是她又否定了,即便是要抓他们的现行,凤移花也不该选在这样一个公开的场合,那般做坏的可不仅仅是他凤移花一人的名声,三府都会受牵连,到时他自己也讨不了好。
所以她相信这纸条该是岳表哥买通了侯府的人一早放在她的首饰盒里的。
所以,今日她来了,先看见了在荡秋千的杜意浓,又在飞檐八角亭子里看见了正在与人悠闲对弈的岳表哥。
至此,她终是放下了心来。
今日春暖花开,景色宜人,可她却没有心思赏玩,垂眸一思,俯首便在兰翠耳边吩咐了几句,兰翠先是咬唇,之后又乖顺的点了点头,转身进了她们身后所在的棚子,不过一会儿便端出了一套茶具来,又看了春娘一眼,这才往那边的亭子方向去了。
正在她忐忑不安时,耳边却响起了一道令她畏缩的男声。
“春娘好兴致,你站在这里可是准备扑蝶?”
杜元春身子一僵,下意识的便防备起来,转身却见到了扎她心的一幕,她夫君的手里正牵着别的女人的手,而这个女人娇小玲珑幸福的依偎着,肚子里还揣着她夫君的孩子。
心里虽如火在烧,可她理智还在,她知道,这会儿她是没有资格教训那贱妾的,冷僵的扯了扯唇角,蹲身便是一礼,“大爷。”
“起来吧,你身子不方便。”凤移花恶劣的笑道。
“大奶奶。”娇娘朝她点了点头,心里却在震惊,两个月不见,她似乎苍老了不少,眼袋青青,厚粉也遮不住。对于杜元春,她心里最深的印象便是,高傲、清丽、目下无尘。
可这会儿再看她,就觉得她像是仙女落下了凡尘,往日的那些令人退却的威严丝毫不见了。
这种感觉,似乎是在她亲耳听到她与人和奸时便有了的。当时的感觉更震惊,这便是那个在翰墨书肆嬉笑怒骂皆有风情的大奶奶吗,原来撕去了那层高贵表皮之后,人,竟是这样的。
“玉妹妹无需多礼。我、我去找芸姐儿扑蝶,大爷你好好陪着玉妹妹赏玩山中美景吧。”说罢,杜元春便急忙走了,有些落荒而逃的意味。
怎能不逃,昔日那个跪在地上,捧茶给她赔罪的外室妇,今朝相见,容貌、神情、气韵竟都胜出她许多;怎能不逃,她看走了眼,错把珍珠当鱼目,将一个自己的夫婿白白推到了别人的怀中;怎能不逃,时至今日,她腹中依然怀着另一个男子的孩子;怎能不逃,她怎能承认自己的不贞,一颗心里竟然装得下两个男人。
“我看见她转身走时哭了。”娇娘垂着头抿唇道。
两人这会儿正沿着溪流,沐浴着暖洋洋的金色阳光在慢慢散步。
“嗯。”
“你说,那关世子会作何反应?他会来吗?”
“再有一会儿便会有结果了。”
娇娘见他眸色发暗,突然停了下来,仰起脸笑道:“大爷,咱们来玩一个我问你答的游戏可好?嗯,让我看看大爷究竟有多聪敏。”
“什么?”
娇娘毫无压力的撒起娇来,双手攥住他的双手,“反正这地儿没人,大爷只当哄哄你儿子的娘嘛。”
“好,你问吧。”闲情野趣正浓,凤移花也不推辞。
“玄色和白色,大爷最爱什么颜色?”
“玄色吧。”凤移花道。
“大爷反应好慢,这样不行,要快点,快点,再快点,大爷准备好哦,我接下来就要快速问喽,大爷若是跟不上我这小小女子的速度,就丢人了。”
“你呀。”他真是拿这娇女子没法子,笑着摇了摇头。
“白菘与河蟹最爱吃什么?”
“河蟹。”
“琴棋书画最爱什么?”
“书。”
“……”
如此这般,娇娘越问越快,最后一个问题,“娇娘和春娘,最爱哪一个?”
“娇娘。”
此问一出,她紧张的浑身紧绷,而此答一出,凤移花自己先愣了愣,待反应过来,他脸色一黑,娇娘却高兴的要一蹦三尺高,欢呼着就要扑到他身上去,凤移花被她那大咧咧的动作差点吓死,忙在她没轻没重的扑来之前,打横一把将人抱起,并附上恶狠狠的一个眼神,“你给我小心点!”
可娇娘不管,吧唧一口就亲在了他的脸颊上,之后忙把脸埋入他的脖颈,嘿嘿的傻笑。
身后跟着的姜妈妈、落霞,金宝都只当没看见,看天的看天,瞪地的瞪地。
凤移花先是一顿,之后便乐滋滋的扬起了唇角,不过他还是轻拍了她的娇臀一掌,“怎这般刁钻。”
“我不管,是你自己说的只疼我一人,我便不允你心里还有别人。”娇糯的嗓音那个理直气壮呦。
“如此,为了公平起见,是否也该轮到我来问你了?你那邻家哥哥,叫铁柱的那个,心里可还记得?那夜偷会‘情人’可紧张?”
“我就知道,你迟早会拿这事来挤兑我,瞧瞧,这就露出狐狸尾巴来了吧。我还没找你算账呢,你什么时候在我身边放了一颗钉子?”
和女人较起真来你就输了。
他这才刚起了话头,这小女人就气冲冲挥着绣拳砸过来了,他只得未战先降,笑着道:“好了,爷不追问你的铁柱哥哥就是了。”
他们这边还没走到那小棚子呢,银宝后面就追上来了,见着大爷抱着玉姨奶奶人家淡定的连眼睛都不眨一下,直接禀报道:“爷,两边都已动了。往西南角那片浓密的黑竹林去了。”
“倒是挺会找地方。”
“怎么了。”娇娘脸皮还没那么厚,有人到了跟前,她还让人抱着,忙踢蹬了下腿,让他将她放下。
“回玉姨奶奶,那片黑竹林长在乱世堆中,背靠断崖,地势偏僻,又无花草蝴蝶,景色不美,少爷小姐们都不往那边去。”
“原来如此。”
“既然他们已有动作了,咱们也去吧。”这话凤移花却只是对娇娘说的。
银宝心知此事有失体面,他们知道的越少越好,便出手拦下了姜妈妈等人。
万安公主围下的地方极为广阔,这黑竹林又在西南角落上,一路过去,娇娘撑不住,大半路程都是凤移花抱的她,蜂舞蝶忙,风中飘香,本不该虚耗了这好时光,然而……
到了地方,他们先找了一块巨石藏了起来,林子不大,凤移花仔细聆听了一会儿,就辨定了方向。
“怎么会是你!”杜元春望着出现在她面前的杜意浓花铃主仆二人满目震惊。
“怎么不会是我?”杜意浓闲散惬意的走近,“大姐,你勾搭着我的夫君来与你幽会,我怎就不能来抓奸?”
“不可能,那张纸条上的字迹明明就是岳表哥的。”这一点她不会看错,可越是这样的肯定,她心里越是惊慌,明明是岳表哥亲自约的她,为何来的却是杜意浓?
“不错,是我们世子爷约你来的,可他没说,他自己会亲自来不是?大姐,该醒醒了,我早就说过,你和他睡,他睡了你也是白睡,这不,报应来了吧。”
“我不信,这里头一定是你捣的鬼!”杜元春依旧死撑着,踉跄几步,“我看见他了,他就在这里,我去找他,我要亲口问问他。”说罢,慌里慌张的就要跑。
杜意浓眼角眉尾都是冷峭,上面几乎皆满了冰霜,给花铃使了个眼色,花铃身影一动,娇娘只觉眼前一花,那容貌绝俗的丫头就挡住了杜元春的去路。
“花大奶奶,今日之事可还没完。”
“大姐,我得向你承认一件事。”杜意浓走到了杜元春眼前,冷睨着她道:“你勾着他的心这么多年,我恨不能活吃了你。”
杜意浓的眸光冷冷的,语气淡淡的,说出来的话却直插杜元春的心脏。
她也不是傻子,扶着竹子,垂下眼,冷声道:“你想怎样?”
“我还能怎样呢,你毕竟是我的大姐不是,我今日来可是得了他的殷切嘱咐的,只可毁了那孽种,不可伤你一根汗毛。”
“不要!”杜元春护着自己的肚子就要跑,可那花铃别看着生的活色生香的,可力气真不小,先是三两下将杜元春的胳膊别到了她背后,牵制住她,而后腾出一只手里就卸掉了她的下巴,便在这时,杜意浓笑的好不开怀,慢条斯理的掏出一粒药丸来,闲闲的扔到了杜元春的嘴里。
“这可是我让人在青楼楚馆里找了许久的药丸,入口即化的,吃了这药丸之后啊,除了流点血,掉个孩子之外,还能美大姐你的容颜呢,我保证,药效发挥之后,大姐你的肤色更白更嫩,他若是见了,依然还会爱你爱的什么似得。”
“花铃,差不多了。”杜意浓警觉,四处望了望便如此道。
“咔嚓”一声,花铃将杜元春脱了臼的下巴又安了回去,重重将人摔在地上便道:“夫人,此地不宜久留。”
“嗯。”杜意浓居高临下的望着一边流泪一边抠自己嗓子眼的杜元春,又最后撒了一把盐,“大姐,我忘了告知你这药丸的名字了,这叫做绝子丸,和平素咱们用在妾室身上的去子汤可是不同的,这是绝子,绝子。”
杜元春面色雪白,如同血液干涸了一般,蓦地看向杜意浓,瞳孔皱缩,低低的重复道:“绝子……”
“对,绝子。”杜意浓一把将杜元春的发髻狠狠攥在了手里,“你不是爱他吗,那你就继续爱,你以为我现在还稀罕他吗?若然可以,我恨不得他能立刻死在我面前。你们这对奸夫淫,妇!你们想爱就继续去爱,爱的要死要活我也冷眼旁观。可我告诉你,你别想生出孽种来和我的儿子争家产。”
“杜意浓——”杜元春厉声尖叫,“我要杀了你——”张牙舞爪,疯了一般就要去扑,花铃毫不犹豫,一脚就将杜元春踹倒在地,深蹙黛眉道:“夫人,此女已不值得你为她费心。”
“是,她不值得,花铃,我失态了,咱们走吧。”
“是的,夫人。”
主仆两个相携而去,悠闲自在,如同方才打死了一只蚊子,而躺在地上的杜元春下身却开始流血不止,赤色的液体将她白色的裙子染的通红一片,浓重的腥味顺着风吹到了娇娘这里,她捂着嘴就干呕起来。
“谁?”杜元春的声音已虚弱不堪,听着响动,她忙喊,“是谁,行行好,救救我,我快要死了。”
娇娘看向凤移花,动了动嘴唇,道:“那个关世子竟然这么狠,让几乎恨死了杜元春的杜意浓来处理此事。”
“关青岳不会允许有把柄落在我手里,我猜着了这个孽种留不下,我便将计就计,借关青岳的手处置了这孽种。可我没想到的是,来的人会是杜意浓。”
凤移花走了出去,慢慢走向那个爬在地上,身后留下了一滩血迹的女子。
“求你救救我,我……”在这死寂的乱石堆中,求生的本能战胜了一切,杜元春抛下了尊严,开口求助,可当她抬眼看见这个近前的男子时,她却后悔了,眼泪如滂沱的雨,喷涌而出,又是一声撕心裂肺般的尖叫,“为什么是你——”
“是啊,为什么是我。”凤移花蹲下身和杜元春对视,“这也是我一直想问你们的话,为何是我,春娘当初怎就嫁定了我这窝囊废呢。后来那些年,我渐渐的有些明白了。不过,那事先不急,这会儿我想知道,敏慧的春娘还有何办法东山再起,你那妹妹被你膈应了那么些年,没想到一招出手便这般狠,你是否也觉得不可思议?”
“你,你们早就在这里了是不是?”杜元春瞪向娇娘,复又转向凤移花,恨的双目都瞪的通红,“亲眼看着我被下药,你却无动于衷,大爷,你怎能这样狠心!我也是喜欢你的呀,大爷,我心里真的有你。”
杜元春放声恸哭。
此时,即便她腹痛如绞,也抵不上她心痛之万一。
“你这喜欢还是留着给你的岳表哥吧,杜意浓有一句话说的不错,你当我还稀罕你的喜欢吗?春娘还是想想该如何收拾残局吧,比方说,如今你这副模样该如何爬回府里去。”
凤移花站了起来,缓缓后退,“我可是要走了。”
杜元春涂着艳丽蔻丹的十指深深抓入了硬实的地底,她望着凤移花那无情的面容,爱恨交织,就那么僵持了一会儿,她身下的血流干了,泪也流干了,她缓缓伸出手,干哑道:“大爷,你赢了,求你救救我。”
娇娘蓦地转过了身去,捂着嘴走开了,离了那血腥之地,她缓缓吐出一口气。
远山是一片红如火的杜鹃,那颜色本是代表着热烈和朝气,而今她再看,却只觉看见了一地鲜血。
她是恨她的,恨她毁了姜府,毁了她短暂的安乐,恨她间接害死了那么多条人命,更恨她嫉毒的心肠要卖她入虎狼之地,最恨的时候也希望她去死,可这会儿,看着已然成了“囚徒”的她,她却觉得可悲。
也只是可悲,她并不同情她。
杜元春得今日的下场,那是她自己造成的,正如她自己的这一场飞蛾扑火,即便到最后,她的结局是在烈火中化为灰烬,也与人无尤,是她自己的选择,谁叫她放不下他。
这个莫名其妙就占据了她心的男人。